第49章 纵论君子(2/2)
可能有人会觉得我在这里给范仲淹戴这么大的一顶黑帽子是对他的侮辱和亵渎,更是在颠倒黑白故意制造话题,可我不这样认为。我丝毫不怀疑范仲淹的个人心性,也不否认他的品格和道德修养,而范仲淹想必也没有料到自己扛着正义和道德的红旗去打击朝中的“奸邪”怎么最后就变成了让国家元气大伤的党争了呢?光明战胜黑暗不是会让天空变得晴空万里吗?怎么就变得更加阴晦了呢?
这个问题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困扰着范仲淹,那么问题的症结到底出在哪儿呢?恕我狂妄,我在这里其实可以给即将在这次党争里落败的范仲淹一个答案:他所坚持和认定的真理只是被他个人所认可的,而非所谓的天理。退一万步说,即使他所秉持的是天理,但有句话却深刻地揭示了那所谓的天理与人类社会和人性的矛盾性:以圣人之道要求自己是功德,以圣人之道去要求别人却是一种冒犯,甚至有可能是在不自觉地作恶。
再者说,所谓的儒家圣人之道就一定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天理吗?它不也只是某些代表某个特定阶层的人所总结出来的吗?说得再直白一点,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普世价值观,任何一种价值和观念都只能适用于与其相契合的人群,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是黑白分明的,甚至连大是大非的界线和标准有时候都是难以界定和划分的。
遗憾的是,这些道理很多人都不懂,更不能接受,因为我们从小所接受的正统教育和被灌输的思想就是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对错分明,非黑即白。不过,当我们被这个社会毒打之后,这一切都会改变,我们的视野会变得广阔,对世界的认知和看法也会随着阅历的增加而发生改变。可是,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年青一代的愤青会抗拒这种将会颠覆他们认知的改变,而他们发泄的对象正是已经被现实颠覆了原有认知的老一辈愤青。
愤青这个词和这群人我们都不会陌生吧?试问,有几个人在年轻的时候不是愤青呢?甚至是愤怒得不可遏制的超级喷子呢?别说是历史上的名臣、正臣和能臣,即使是丁谓、王钦若以及比他们更有名气的曹操、严嵩、和珅以及汪兆铭这类人年轻的时候不也是对社会现状无比愤怒的愤青吗?既是如此,此时的范仲淹又怎可例外呢?
这一年的范仲淹已经是四十六岁了,按理说到了这个年纪早就应该脱离了愤青的行列,可范仲淹的可贵甚至于说是可爱之处也正在这里。他本人的心性在这个时候仍然是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恰如此时二十八岁的欧阳修、三十四岁的尹洙以及三十五岁的余靖。
这三个在政坛敢于直言以谏、在文坛出口即成章、执笔可生花的大才子都曾在西京洛阳府一同为官,他们的长官则是那个同样早在青年时期就文采飞扬的西京洛阳府留守钱惟演。大宋的新老两代顶级才子会集一处并一道论古说今,如此可谓大宋的一大文华盛况,而在不定期的莺歌燕舞中,他们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一众文人骚客赋诗作词更是让洛阳府一时间大有要取代开封变成了大宋新的文化中心的架势。
后来接替钱惟演担任西京洛阳府留守的那人正是寇准的女婿王曙。别看王曙之前在中书省和枢密院当顶级大臣时整天总是神色庄重不苟言笑,但这些大宋的达官显贵们在远离了朝堂上的那些钩心斗角之后都能瞬间变身为文人雅士,甚至是文坛领袖。有一个事实我们必须承认,除开极其个别的少数人,宋朝的两府大臣在学识方面无一不是才高八斗之人,要不然他们当初根本走不进云集了天下顶级英才的翰林院,后来更是无从谈及做什么宰辅大臣。
钱惟演在洛阳时总是与自己的那帮学富五车的下属或门客在美酒佳人的陪伴下为文学艺术而沉醉,王曙同样也不例外。正是在这样的一种和谐相处的氛围中,类似于欧阳修这种人为自己奠定了他日奔赴京城一展政治才能的基础。我们前面也说了,欧阳修后来能够进入京城出任馆阁校勘正是因为得到了王曙的举荐,而尹洙和余靖也是如此。
我们分明是在说范仲淹,为什么要提到欧阳修和他的这两位好友呢?原因就在于我们如果再把此前就已经进入京城担任言官的滕宗谅和庞籍以及一大批正值春秋鼎盛之年的御史言官们组合起来就形成了以范仲淹为核心并自我标榜为道德君子的“君子党”,而这些自诩为道德君子的人自然而然地就把以吕夷简为首的一众浸淫官场多年的老官僚列为了“小人集团”。何为小人?按照这些君子们的逻辑,所谓的小人就是顶级官场上的那帮为了获取更大的功名利禄而相互倾轧的政客。
说来也是极度的讽刺,正所谓君子朋而不党,可这些人不但公开给自己定义为“君子党”,而且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就是君子。如此一来,凡事跟他们作对或者是被他们所憎恶的人自然就是小人集团里的成员,谁让他们提前注册了君子的商标呢?可是,问题在于,你说你是君子,那么你就是君子了吗?
既然说到了君子和小人,那么到底什么人才是君子?什么人又是小人呢?我说我是君子,原因就在于我懂得君子之道,所以我就因此而成君子了吗?我觉得某个人的行为规范有违君子之道,所以他就不是君子,按照非黑即白的理论,所以那人就是小人。由此往下,不管那人说了什么以及做了什么,他都永远是小人,而我不管说了什么以及做了什么,我永远都是君子?
上面这段话看着很荒谬是吧?可这就是某些所谓君子的脑子回路,亦如此时的范仲淹和欧阳修等人。在他们看来,我懂得君子之道,所以我是君子,我终身都是君子,我认定你是小人,所以在我的眼里你一辈子都是小人,所以我就可以不受任何制约地攻击你。可是,真与假,黑与白,好与坏,君子与小人,这些真的就是终身制吗?在这些愤青、嘴炮和喷子以及以正义和道德而自我标榜的君子们看来,这些就是终身制,但实则非也。
一言蔽之,我们之所以说某个人是君子,其原因何在?不过就是在具体的某个时刻某个人所做出的某种行为符合了君子之道,仅此而已。反之,某天他的行为有违君子之道,那么他也就不是君子,甚至就成了一个小人。再反之,某个经常有小人之举的人突然在某个时刻用具体的行为践行了君子之道,那么在那一刻他就是君子。所谓的君子和小人不是终身制,只是临时的一种行为特征,黑白与善恶也是此理。也就是说,在绝大多数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处于一个既非君子也非小人的真空地带,直到我们在某一刻做出了某种行为。
我们的那位伟大的领袖对此也有过一段精辟但又通俗易懂的论述:一个人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做一辈子好事,而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同理,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都是君子,他不可能从来没当过一回小人。
举例来说,范讽身为御史言官的时候是不是君子?他在倒卖白金器具的时候又是不是小人?那么,他到底是君子还是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