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Asche(2/2)
——六小时前。
“长、长官!有魔,魔过来……啊!”
屏幕上的光点在呼吸间又熄灭两三个。
但她必须把一口呼吸拖延到足以让自己镇静的长度。
期间又有一个光点暗下。
为什么西陵会突然出现魔——这已经不是嫘祖有暇思索的事情,迫在眉睫的是——
“鹰部调三分之二的兵力守住空间枢纽,余下的保护祭台!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准找鬼师!”
巫炤在……
她知道他能够做到,也只有他能够做到。
屏幕上代表魔族的红点从东、西、南三个方向往北面扩散,几乎是在涨潮;绿点只断续地拼成渐渐后移的安全线,不时有红点从它的缺口中冲进第二防区。从未有魔入侵西陵,事出意外,加上近半年的风平浪静,西陵的兵力并不充裕。
一直以来,魔和“瞽”都从界壁入侵,第一域坚守在第一线上,隔了半个“常世”区才是通往西陵的枢纽,难道是常世那里出了什么变故?检测器没有任何反应,但去年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无论如何,常世区不能出事,基因库在那里,还有别的……
嫘祖命令副官开启昨日装上的灵矩之眼,虽然未经试用,但眼下管不了这么多了。她用紧急通道联系上姬轩辕:“西陵出现了魔,警报器好像失效了。常世的情况怎么样?”
“我刚想和你说这个——”第一域也是一片嘈杂,“防区内突然来了几只,戎冬已经带队赶过去了。”
“原因呢?”
“婆烨在查。”姬轩辕语速飞快,“我立即派人支援西陵。”
“行,我们有灵矩之眼,不用太多人手。”嫘祖边说边盯紧光屏,距灵矩之眼启动还剩九分三十七秒,“优先保护常世。”
三十秒后,第一域指挥台收到又一则警讯。
“常世区涌出了一堆‘瞽’!他们带着魔,怎么也杀不光!”
“第二域的人呢?”
“……他们没有传来消息。”
“常世为什么会有‘瞽’!防区是怎么回事,都没有预警吗!”
“他们突然冒出来,根本措不及防……界壁附近,也没有异常迹象!”
“我们没有时间追根究底。”姬轩辕终止了毫无意义的争执,“先灭除常世区的‘瞽’,‘瞽’不消失,杀再多的魔也徒劳无用。”
婆烨另用陨铁制造了小型武器,但数量有限,威力也远不及“太岁”;能够使用太岁的只有缙云……
姬轩辕下定决心,没有和在座的其他人一样去看已经自觉站起的白发男人,做出了决策。
十分二十九秒后,第三条紧急通讯。
来自西陵。
“常世的异变我已经知道了。”
第一句。
“灵矩之眼出了故障,无法按时启动。”
第二句。
“这边的魔物是从另一空间来的,以防万一,我会带人守在西陵的枢纽。”
第三句。
女人表情一松,捋起袖管让人把药剂推进静脉。用于视频通讯的荧屏暗着,映出对面光屏上的大片红点,她想起男人剔透的鹿眼,弯了个微笑,究竟没有柔声细语:“我注射了HSC-A型,最少能坚持六小时。如果回不来了,答应我三件事。”
空针管被放入托盘,标签上印着粗体“B”。
“第一,清除常世和防区内所有的半魂莲;第二,转告巫炤,他是西陵有史以来最出色的鬼师,我们相信他。没有一个西陵人会责怪他。”
她示意候翟把西陵所有的科研资料传到第一域。
“第三……”
军人摘下左边的耳钉,摸上右耳垂想摘另一颗,还是半途而废了。她吻了吻摘下的耳钉,把它放在一个铁盒子里——那里装着她亲手写的、所有死在战场上的西陵军人的名字。
“练练你的臂力吧,没几块肌肉,抱个人都比我费劲。”
以后的事,都要你一个人去扛着了。
我很抱歉,没能陪你走下去。
但我并不后悔。
——
“这个阵能把大家都保护起来,你们先呆在这里,千万别乱跑。”
岑缨哄好几个孩子,顾不上歇气就提走了灵火枪。她跑上二楼,屏息蹭开小半面窗,把沾了冷汗的枪管探出去。
岑缨没开过枪,只在第一域的战斗模拟室里演练过。枪托抵上肩膀,一并将反复默诵的步骤顶到了脑外。
瞄准镜外是一片乱象。
警报器迟来的疯叫狂喊淹没于人的疯叫狂喊;披头散发的女人踢飞单只高跟,跑过还在蠕动向前的半截人棍,魔爪一拦,只剩半截;飞出去的鞋砸在翻到的垃圾桶上,至于不翼而飞的另一只鞋子,细长的跟刚巧卡在两根肋骨里。
这些人……这些怪物……都在晃抖。
是她的手……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也闯进了抖动的世界里,后面是——
岑缨边喘气边放下灵火枪,浑身湿透地在原地钉了几秒,甩掉厚重的外套往外奔去。
——她可以做到。
保护大家。
“别哭。”
吓倒的孩子被人轻轻扶起来,她本来捂牢了眼,又怯怯地屈起一个手指头,偷偷往外瞄。
是个声音好听的大姐姐,长得也好看,好像在哪里见过……
“迪娃姐姐?”
“嗯。”云无月拉了拉口罩,搀起孩子,“走吧,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从她感到空间异动到现在已过去五个多小时了,突如其来的魔祸渐入尾声:警报器故态复萌,指示灯扎着花坛边的五条拖曳状血迹和花坛底下的断手,显出一种枯朽的寂静;邻街的电子屏闪过她的脸,又跳到新片预告,和往日别无二致;但更远的所在埋着恸哭的籽种,她能听到它破土、抽芽、吐叶的声音,很幼弱,也很熟悉……如同还在魔域的自己。
第一域的军人满身血污地走进满街血污的道路,她带着孩子沿反方向走入霜雪般的月光。
霜雪如月光撒上缙云的白发。
早前已有千万片雪相互倾轧,牢牢缚着西陵的瘠土。灼热的人血一管管浇下、渗涸,烫出和巫之堂祝祷之仪所绘咒文相仿的形状与颜色,又被新至的雪染淡——没有染得很淡。血与雪中有五道很深的抓痕,一直攀爬到两块并列的、前深后浅的印痕边,因压的时长太久或用力过猛,凹形冰面上浮着水光。
巫炤站在印痕后,发间沾着雪粒。
巫之堂的其他人已经在清点阵亡的人数,他们翻动着成片的魔尸,凭军装和武器挖出死去的同族,有些脸被魔族咬得稀烂,都看不出是个人。但因为幸存者寥寥无几,进展不快,基本还是战斗结束时的模样。
疏松的雪粒把声音全吸光了。偶尔有几声幼嫩的啜泣,属于最年轻的一辈,年纪最大的还不懂得哭有什么意义、又为什么要哭。而那些已经懂事的,从大人到孩子,没有一个在哭。
缙云来西陵那年司危刚出生,他和巫炤看她长成小姑娘,知道她最怕疼。她也没哭,只是守在一个战死军人旁边,拿这副小身板给他挡雪,有时候低下头,凑近擦他脸上的雪粒子。
死去的人单膝跪地,从位置上看是冲在了最前列,僵硬的手指锁着枪柄。倘若上天再匀他一口气,他一定会朝敌军再开一枪,再含笑咽下这一口气。他左耳上是一枚干净的红色耳钉——或许她死前下意识地拿左手抚摸过?但死了这么多西陵人,有没有这回事,哪一个人是经历了什么再死去,活下来的人都答不上来,他们只会这么说:他死了,怎么死的?战死的。他是谁?西陵人、我们的亲人、我们。
缙云才认出她是嫘祖,司危又擦走一些霰子,露出那一弯镰刀似的笑:满足、痛快、杀气腾腾;还有一星遗憾,很薄。
他一路赶来急出了汗,而这场雪让它们寸寸凉下去,钻进血管,结成了冰。
缙云忍着半小时前忽然加剧的痛楚朝巫炤走过去,又绕到巫炤面前——其实他没法走过去,也绕不过去。
鬼师似乎什么也没想,他仰着头,凝视顶上和他一样白雪盖头的石像。
石像边有两棵枯树,头上也盖着雪,静得没生气。
那声“巫炤”有没有喊出来,缙云当时并不能确定,它太轻了。
但鬼师应该听到了,因为缙云隐隐听到他说:
——嫘祖会葬在西陵,她是西陵的军人。
第一句。
——告诉姬轩辕,既然来晚了,那就永远不要来了。
第二句。
鬼师没再多言,或许是西陵的墓在这,他不想说难听的话,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其实只有一句。
你迟来六步半,我还你生死别。
这天是三月九日,按往年的天气,再过十来天,西陵的雪就该化了。
只差这十来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