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2(1/1)
徐年年小时候走过一次穿山隧道,具体几岁不记得了,反正还没有学到方程式、没分析过“我去买几个橘子”、只知道Howareyou?I’mfine,andyou?的程度。那是一次惊悚大于悲痛的经历,母亲的哭嚎在救护车的鸣叫声中不甘示弱,两者一唱一和,此起彼伏,是个非要争夺出女高音冠军的激烈状态。平时母亲发出高音喇叭般的噪声时父亲总会厉声呵斥,命令她说回人话,而那时他却纹丝不动地躺在一旁,对母亲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纵容。隧道里没有光,车一直朝着黑色颠簸。像没有尽头,要跑到徐年年长大为止。又好像车子的飞速移动只是错觉,其实在原地蹦跳,一步没走.和骑在超市门口投币就会活起来的彩色木马上一样,父亲说只有小孩才玩这个,所以徐年年似乎可以永远长不大。他只敢眯着眼看前方的黑色,缩着脑袋,生怕梆的一声,车脑袋撞到一堵墙上,他就会像父亲一样被弹飞。
砖石泥土搭接成拱形,互相粘连得严丝合缝,将空气与阳光完全隔绝了去,把他们挤压在中间,撑起脑袋顶上高耸到天的大山。这群承重的苦力仿佛无数彪形大汉肩并肩、前胸贴后背,肌肉迸发,肥肉充血,小腿如石柱,肚皮像炸弹,怒目圆睁地瞪着在隧道中穿行的车和人,那黑暗中锋利的眼神在说,小心点,别惹恼了我们,我们一撒手就能砸得你们骨头都不剩。
水族馆也有隧道,却与穿山的完全相反,人为自己打造了一处明媚、温柔、氧气含量高、充满呼吸的海洋密道。这里的阳光成了蓝色,和婀娜的波纹争相洒下。水滴背叛了砖石奔向地心做出狠事的强大使命,仿佛没有重量地浮在半空,鱼像鸟一样在液体的空气里飞翔。这是人能够在水里呼吸的唯一机会,徐年年想。
他突然有些恍惚,不知道是自己在看鱼,还是鱼在观赏自己。海洋生物看人是什么感觉,它们会不会以为通道是自己为人开辟的,这一单向延伸的空间是它们的施舍,而人借宿于此,被汪洋大海包围。鱼也许确信海洋馆(它们广阔无边的栖息地)就是全世界。徐年年探索到一种可能性——说不定某天会察觉出自己是个很可恶的怪人,也天生擅长建立在加害上的柔弱表演。鱼和人面对着面各自刻奇就是证据,总有一方的是对方施舍来的错觉。
眼前黑影忽闪,徐年年看到一条胖头鱼凑到自己面前,距离很近,大约只隔了一公分,因此它吐出的泡泡啪嗒一下就破在了他的脸上,又湿又腥。这条不懂礼貌对着人乱吐口水的鱼忽然一下卡通化,原来是条美丽的大姑娘,长着一对圆咕隆咚的灵动眼睛,睫毛密又长,眨起来像扇子一样。她撅起嘴来,一砸吧,又要吐出一个泡泡。徐年年想要制止她,因为腥臭的口腔气味实在配不上她美丽的面庞。
哎,大哥你看着点啊,溅了我们一身!徐年年听到路源说。是我溅的吗?是鱼溅的,不买就走远点,别在我这占地方。大哥回嘴的同时徐年年被路源抓住校服后领往后拽了个趔趄,睁开眼后海洋隧道即刻消失不见,眼前只有叠成水墙的鱼缸。里面“人口”密集,挤在其中等死的生鲜们互相推搡,撞开挡路的落难兄弟,那个劲头仿佛能游回海里,却一脑袋碰了壁,撞晕菜掉,正好被店主捉住。原来刚才那个美丽的胖头鱼姑娘吐在他脸上的口水是眼前卖鱼的汉子一个手滑让她脱逃,逃回缸里拍起来的水花。大哥白了他们一眼,对客户抱歉地笑笑,和口臭的鱼姑娘开始了第二轮追逐战。
徐年年用手蹭脸去脸上的水,被路源拉离得更远了些,倒退着撞到边界。路源不知道从哪里拖来两把塑料板凳,一把凳面上贴着半拉美人鱼贴画,另一把没有图案,取而代之的是许多发白的划痕。将美人鱼那把推到徐年年脚后,路源说,坐。
两人落了坐,路源掏出个练习册扇起风来。徐年年目视前方,视线从市场里人与人的大腿间穿过,望向那片如何看也不是海洋馆的鱼缸。刚才睡着了?觉可真够多的,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路源笑着打趣道。没有,徐年年说,我在想。路源问,想什么?徐年年说,想像我们在海洋馆,脑袋顶上都是鱼。路源扇风的手顿住,两秒后又运转起来,左手捉住徐年年的头晃了晃,说,真够傻的,你这样他们不欺负你欺负谁啊。
徐年年笑了笑,脸又转回前方,小臂弯在膝盖上,愣了会儿说,你想它们——谁?路源探头探脑地插嘴道。鱼,徐年年说,从小就待在海洋馆的玻璃里,还以为世界就那么大,连外面有人控制它们都不知道。路源切了声,说,废话,它是鱼又不是人,傻呗。话毕又笑嘻嘻地补了一句,你还是比鱼聪明点的,别灰心。徐年年瞥他一眼,路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对弯月亮,任他笑着,笑够了又恢复到只属于两人的安静。路源换了只手扇风,不知道是右手疲了,还是想把风跟对方一起分享,徐年年额角的汗珠飞了起来。路源说,我妈上周答应我期末考到年级前二百就给我换个新手机,他不屑地摇了摇头,说,我信她才有鬼,二百名!我考个**。她明显就是不想给我买,真没劲。徐年年没应声,路源猛扇了两下,却感觉扇比不扇还热,干脆把练习册扔了,继续说,行,就算我真能考到前二百,但是她也不会履行承诺,到时候肯定给我甩出一百个能证明她有理的理由来,孙女士她就是个老赖!
路源说得自己着急上火,叉开腿,把校服裤子撸到膝盖,嘟囔道,靠,这里头真他妈热。手伸到颈后抹了一把,甩着手说,还一股臭味。
我们去北京的海洋馆吧,徐年年突然说。路源忙着与酷暑和臭气对抗,皱着眉说,去不起,我可没钱。徐年年转头看向他,说,我带你去。路源莫名其妙地打量他,说,有病吧,去北京的海洋馆,谁专门去北京看鱼啊。这样,你自己看去,把我那份钱给我,我攒着买手机。徐年年直勾勾地望着他,手机忽然响了,是母亲的电话。刚一接通,那边就迫不及待地张口了,问他怎么还没到家。徐年年想了想说,我今天值日。接着就看他将电话举了十分钟,一动不动,期间除了时不时“嗯”一声再没说过别的话。路源听得烦躁,凑过去喊了一嗓子,徐年年,干什么呢,回来搬桌子!徐年年连忙补上一句,妈,同学叫我。这才结束了通话。
在徐年年把手机扔回书包前路源看了最后一眼,又想起了自己的老赖妈妈,说,你妈多好,想要什么给你买什么。哪像我妈,我在她面前就跟隐形人似的,根本想不起来我,整天什么都不关心,就知道绣十字绣,绣完十字绣打麻将,打完麻将玩消消乐。你是不知道我妈把消消乐玩到了什么水准,封神了都,全国前五百名,一堆人加她,真他妈可以。最近还多了个新爱好——在网上买裙子,快递到了自己懒得动还指挥我去拿,买的花花绿绿,比植物园还艳,全放衣柜里也没见她穿过。路源越说越觉得自己可怜,简直像个没妈的孤儿,不自觉提高了音量,说,真逗啊她,平时从来不关心我,家长会没去过,鲍鱼头电话都被她拉黑了,让给买个新手机倒重视起我学习来了。我估计她连我念的学校有多垃圾都不知道,考前二百有个屁用,咱这儿就是鸡圈,第一名也就是个鸡屁股的水平,第二往后全是屎,一样臭,往前挤争着被铲走吗。再说她要是能少打几圈麻将、少买几件衣服,早省出来一部手机的钱了!
牢骚吐完才感到口干舌燥,路源哗啦一下拔地而起,说,等着我去买瓶水。再回来时已经喝下去大半,扔给徐年年一瓶还没开封的。在路源仰头痛饮挥去心中阴霾时,徐年年依然执着着开始就执着的东西,说,海洋加了个馆字就不是海洋了,地球村也是。路源喝得太急,一口水咽得愁眉苦脸,脑子也被冰水镇住,几乎以为徐年年讲的不是人话,问,你说什么?徐年年说,海洋馆也叫水族馆,栖息地可以用物种代替,那地球村也能叫人类村。路源开始感觉他不可理喻,且确信徐年年无药可医,怪不得除了自己没人受得了他。徐年年笑了一下,抱着冰水站起来,说,走吧。路源猛地抢过他手里的瓶子往他后颈贴了过去,见徐年年下意识缩起脖子,甩开大臂将他箍住闷了一把,咬着牙说,你这脑子里整天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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