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3(1/1)
“这一切的悲剧都源于那天小帆逃了一节他最讨厌的体育课,提前跑回了家。”
男孩以这样一句话作为他小说的开头。如此起笔的作者只有可能是两种状态——对文章节奏信手拈来的老作家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新人。
起首丢出悬念的方法非常自作聪明,利用上帝视角的优势来与读者玩捉迷藏,除了能体现出作者忍不住的自信心外,再无其它功能,对小说内容更没有正面效果。这个句子的潜台词一定是:亲爱的读者,你要小心哦,我在前方为你埋下了一颗威力巨大的定时炸弹,做好心理准备,爆炸时即使在你脚下,也不要吓到尿裤子了。因此读者在刚翻开书就开始期待,好奇,然后迫不及待。有性子急的会按捺不住直接跳过几十页去寻找答案,而耐心的却也会在作者放肆的操练中逐渐焦躁,对那个大事件的期待值愈发高涨,没有上限,直涨到神的高度。于是在爆炸终于来临的瞬间,他呆愣地面对硝烟弥漫,隐隐约约看到烟雾背后作者那张自得的脸,读者却丝毫没有冲过去拥抱作者高呼“您是神”的冲动,反而只想问一句“就这样?你哪来的脸装神弄鬼。”
写作这些年我始终在学习克制,连意识到要去学习克制都耗费了很长时间。对我来说这很困难,几乎类似苦修的煎熬,也许与我没什么天赋有关。因为作者与读者时间差的缘故而必须做好只能当幕后英雄独自狂欢的心理准备,一切的优势都想给人一股脑甩出来,不能明说也得给予暗示,好能在将来收获配得上此时寂寞的称赞。然而如此一来底子全漏,将自己几斤几两搞得人尽皆知,还哪来惊喜可言。
我写了将近二十年,比那个男孩子活得还要长一些。执着地认为写作与其他任何工作相同,一定有一个体系,它是规矩的,只能在规矩内反复扭转,无限制的闯荡必定成不了文章。而自己这么讲究方法,到头来却克制得过了头。我为自己在写作中创造了一套君臣父子、长幼尊卑的序列,始终将自己放在最末。被我亲手写出来的方块字竟然反过头来成了我的师长、父亲,为了服侍它们我手足无措,任它们怒骂我鞭笞我。我总是战战兢兢,它们日渐无法无天,成了妖魔,因此如今我连只言片语都再也造不出来。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倒下笔如有神,我有什么资格对他指手画脚。摇了摇头,我打算继续看下去,却发现男孩的身影出现在了车厢前部,正张望着朝座位走来。这时我才一阵心悸,感到了做错事的慌乱,迅速把笔记本塞回书包,椅背后调,半躺着扭头朝窗外看去。
听到身边的动静,我松了口气,发现自己呼吸都有点紊乱,闭上眼做起深呼吸,几个来回后恢复平静,睁眼时恰巧和车窗上反射的男孩四目相对,他眼睛瞪得滴溜圆,认真看着窗外的风景,想到女儿也经常露出这样灵动的目光,再看向车窗上的剪影时,他的面容稚嫩到令我羞愧。
我的视线即刻飘向别处,高速流动的绿色背景像画家暴躁时在画布上横扫出强硬的一笔。我有些失神,列车开始减速,又要进站了我才惊觉小说开头的一句话就引得我去胡思乱想了一番,认为自己可笑。小说不是作者自己的再正确不过,更谈不上与读者的沟通渠道,更像一个自恋者引发一群自恋者狂欢的邪教团体。自恋者需要的只是随便一个“楔子”,而后脱离文本生发出的“我不也是这样……”、“我正相反……”、“我们这个社会……”之类的惆怅感慨才是重点。因此能引起“共情”的作品称得上优秀作品,听说赚足了眼泪也就没人在意“情”是否真的是“共”出来的。我第二本小说腰封上的宣传语就有“眼泪”这个词,后来小说卖得不错时编辑激动得截了一些网络上的反馈,好几个都写着类似感同身受的字眼。那一刻突如其来的疲软令我深陷沼泽,越用力陷得越深。
列车到达徐州,我依然望着窗外,外面的人流在几分钟内涌入车内,车窗上的影子忽然一闪,我看到男孩抱着书包在火车启动前一秒冲了出去,站在外面一动不动,头也不回,仿佛一堵墙突然在跑道上拔地而起,迫使长跑运动员停下脚步,无所适从,他保持着这样的状态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之前列车员检票时我看到了他的票面,目的地跟我一样,也是北京,徐州只是无数经停站中的一个。
出站时快六点钟,夏言站在人群外,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怎么不能来,他答。迅速接受了他突发奇想来接我的状况,跟着他走入停车场。我说,这几天不忙?他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说,休年假。我愣了一下,没听到车里聒噪的“嘀嘀”叫。他抬起右手指了指,说,安全带。我应了声,车内重新安静下来,我直视前方,车子正缓慢排着队等待爬出地库进入不远处暗示的暖调子北京夜色。我几乎感受到一种完全静止的状态。夏言此时休假让我不安,他热爱他的工作,以往每年的年假也只在女儿寒暑假时进行。这个时间点是一年中占了大多数的普通时段,前后一个月没有任何法定假期。他不说我也能猜到其中的含义。
这半年来我和夏言像在大海上漂泊,风平浪静只在波涛汹涌的间歇短暂闪现,我们被许多问题拍打。不是说我们以前没有问题,只是像把难以解决又无法彻底舍弃的杂物扔进储藏间里堆积落灰,关上门就可以假装看不见。我们从没根本解决,储藏间的门被挤爆的节点恰好遇上一家三口各自的转折——我的写作瓶颈,夏言成为了合伙人,女儿开始读小学(我起初认为这并没有什么,夏言却用实际行动营造出如临大敌的境况,演着演着也就成真了)。不是我们不想攻克,是无从下手。他这时候休假,是将他的决心拽到我的脸上,通知我他准备大干一场,彻彻底底修复到处都是的裂痕。
夏言不是没有这样过,上一次郑重其事地和我说认为我们需要去看心理医生,不能逃避,我们自己不能调和就该去寻求专业的帮助,结果却是在外人面前上演了一出闹剧。他每一次的主动出击从开场前的不安到落幕后的筋疲力竭都不是最难忍的。我害怕面对的是被唤醒深藏在心底参杂了“自己不再年轻”这一对生命衰落束手无策的恐惧。
年轻时夏言永恒的热血沸腾让我一次又一次以为力量是可以共享的。也许过了童年我就结束了旺盛开放的时期,开始写小说后凋零得更加迅速,我常感觉自己只是一只虫子,却不切实际地往土地里钻,渴望能挑战命运,开出花来。所以我曾经以为自己最爱他的就是这种原生的力量,却没能预感直到岁月让他漂亮的单眼皮因眼窝内陷而一改锋利,头发要靠化学染剂来维持黑色这抹活力的象征,性能力的下降(他或许不这么认为),他也依然维持着那股子仿佛直到肌肤变成腐肉都不会平静的沸腾,甚至愈演愈烈。我气急时闪出过这个念头:夏言死也一定是壮烈落幕,如一辆满载乘客毫不迟疑高速冲下悬崖的列车,绝不可能显出英雄迟暮的落魄样。
车子在环路上奔跑,风从半开的车窗灌进来,他的黑发胡乱飞舞,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我疲惫不堪,感到血液在体内逐渐凝固。
休多久,我问。还有两周,他说。嗯,我说,怎么不去接敢敢。夏言说,阿姨去了,我来接你不好吗?我笑了笑,发现他从后视镜里看向我。我看向前方,说,怎么这时候休假?看你跑出去玩嫉妒啊,他说,哪像我天天加班,停顿几秒又道,我们很久没有一起旅游了。我不自觉把他这句话的重点从后半句往前挪,说,我不是去旅游的。他笑道,行,不是旅游,找灵感,采风,工作,随便你怎么说。我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从一个口开下环路进入辅路。我问,不回家吗?他说,当然回,不然你还想去哪。我说,好像开错了,下早了。因堵车停滞下来,他看向我,仿佛在责怪我不解风情,说,你没时间和我旅游,那我就浪费时间跟你多待一会儿,说着朝拥堵的马路抬了抬下巴,说,感谢北京的晚高峰。
我说,你工作太忙。他说,不忙你就能和我去旅游了?我看向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扭头看向窗外,手从方向盘上垂下来。车流动了他也没动,后面响起急促的鸣笛声,他拍着方向盘骂了句脏话。我叫他,夏言。车爬了不到三米又停了下来,他高声说道,着急就别他妈在这时候开车。我说,你冷静一下。他说,该冷静的是我吗?是后头那**。我说,夏言,你——他打断道,路孟阳你也是,天天就只对着电脑写你的小说,别总找我的问题,有空想想你自己。我知道他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解开安全带,说,我来开吧。他一把将我松到一半的安全带扯回,说,不用。
路稍微松动,车子得以右转弯。夏言说,算了,我不想跟你吵。可是哪次不是你挑的头,我心说,表面上看着窗外无言以对,深究下去他一定会发疯。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一时冲动开下环路,如果能够疾驰,我和他都会快活点。他能做的不只是咒骂几句当事人听不到的脏话,再借题发挥牵扯到我的身上,而能猛踩油门,手打方向盘,玩命地开。可以让他快活的不是飙车,而是我就坐在身旁,命握在他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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